在1930年出版的《货币论》上卷开篇第一句话，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就指出："记账货币是表示债务、物价与一般购买力的货币。这种货币是货币理论中的原始概念"。凯恩斯在《货币论》上卷数章中还分析了当时他观察到的许多货币的存在形式，包括记账货币、商品货币、正式货币、国家货币、银行货币、管理货币、流通货币、收入货币、营业货币、储蓄货币、不兑换纸币、表征货币等。80多年之后，我们现在真有点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凯恩斯对货币分了那么多类，甚至也不知道他说的每类货币到底是指什么。

尽管如此，凯恩斯在《货币论》的前几章中，确实说出了一个至今许多经济学家、经济史学家乃至货币史家都没有弄清楚的重要事实，货币的存在形式之一是"记账货币"。这一点对理解到底什么是货币，以及货币是如何产生的，货币在市场中的作用是什么，以及当下的宏观经济政策，均有着切实的意义。实际上，经济学中的许多困惑都似乎与这个问题有关，而理解了这一点，也可以更好地理解当下世界一些国家的货币政策。

由于数百年来经济学的传统教说与理论承传，许多人实际上还是在信奉着商品货币观，结果仍然不清楚货币的本质是什么，甚至连货币到底是怎么产生的，连经济学家实际上也并不是很清楚。而大多数民众，更是相信货币总是政府机构和央行铸造出来和"发"出来的。

这里关键的问题人们还是没有意识到，从古到今，货币的主要存在形式之一，除了金银、铸币、纸币或任何一种商品货币外，还有一种"记账货币"。不但在今天的21世纪是如此，甚至在远古的时候也曾经是如此。按照人类学家格雷伯的研究，商品货币，如金银、金银铸币等等，作为货币的一种存在形式，在历史上的一些时期，"极少在买卖东西时使用"。只是在大额市场贸易和最后清偿债务的必要时，才会用到。

也许我们今天还认为，人们在市场交易中越来越不用现金（包括纸币和铸币），而越来越用银行账户转账的支付和清算形式，这只是到银行和现代金融机构出现后的一种现代和当代社会现象。但是，按照美国人类学家大卫?格雷伯所著的《债：第一个5000年》的研究，记账货币并不是现代社会的一种产物，而是像凯恩斯在《货币论》中所说的那样，应该是货币的"原始概念"。

格雷伯的研究发现，在人类最早的农业帝国时代（公元前3500年-公元前800年），远古的人类社会主要使用虚拟信用货币。然后到轴心时代（公元前800年-公元600年）随着铸币的兴起，人们普遍改用金属货币和铸币。再接着，虚拟信用货币在公元600年到1450年回归了。到了15世纪后，随着欧洲人发现了美洲金银矿，大量金银流入欧洲，欧洲各国也随之经历了数百年的金银货币时期，且这一金（银）本位制一直延续到1971年尼克松政府使美元与黄金脱钩，人类社会随之进入了无锚的信用货币时代，尤其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世界各国大都进入了无锚的电子数字"记账货币时代"。

格雷伯首先发现，信用货币最早曾在美索不达米亚这一人类所知最早的城市文明中普遍流行过："在巨大的庙宇与宫殿中，货币很大程度上起到的是记账单位的作用，而不是实际的转手。而且，商人和小贩还发展出了他们自己的信用安排。这些多以泥板为物理形式出现，上面刻有未来偿还的义务，这然后又用粘土封装起来，上面盖有贷款人的标志。出借人会保留这个包封，作为信物，到偿还时再打开它。至少在一些时候或地方，这些封存的文件发挥了我们今天所说的可转让票据的作用。"

在中世纪的欧洲，与其他地方一样，铸币开始消失，"货币回到了虚拟状态，人们继续根据罗马货币计算成本。之后，到了加罗林时代，人们使用的是'想象的货币'??这是一套纯粹构想出来的系统，包括镑、先令和便士。这个系统通行欧洲，用于记账，直到17世纪"。

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银行得到了普遍发展。货币越来越采取记账货币的形式了。乃至到今天，像美国、英国等这些现代国家，记账货币已经占货币存在形式的90%以上。按照我们现在（6月末）149.1万亿广义货币M2和只有6.28万亿元流通中的现金M0来计算，作为各类银行账户中各类存款的中国的"记账货币"，目前已高达95%以上了。

（作者为复旦大学教授韦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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