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托诺斯

[英国]丁尼生

森林会腐朽，森林腐朽而倒下，

蒸汽把它的重负泪洒大地，

人来了，他耕田，然后躺在下面;

活过许多年，天鹅也要死去。

唯独我，受到残酷的永生熬煎，

而在你手臂环抱中慢慢枯萎。

在这儿，在世界安宁肃穆的边缘,

一个白发苍苍的幻影，像个梦，

彷徨在东方永远寂静的太空，

在雾霭中，在晨曦微明的大厅。

鸣呼!这个灰色的幻影，他曾经

是一个人——如此俊美而荣耀，

你选中了他，使他豪迈的心里

觉得自己纯粹就是一个神!

我要求你：“请你给予我永生。”

你嫣然一笑应允了我的要求，

像富人随手给予而毫不考虑。

但强大的时序女神[1]铁面无情,名人故事，

击倒了我，把我毁坏、耗损，

尽管她们杀不死我，却叫我

以残废之躯与永生的青春作伴，

永生的老朽在永生的青春身边，

我成了一堆灰烬。你的爱情、

你的美怎能补偿?尽管现在

我们头上的银星——你的指路星

照着你颤栗的眼睛在听我说话时

泪光闪闪!让我去吧，把你的

赠礼收回。为什么一个凡人

想要偏离人类的一切伙伴，

想要跨越注定的终极的门槛?

那是人人留步的最合适之处!

轻风分开云层，云缝里刹那间

闪现了我从中出生的黑暗世界。

又一次，那古老而神秘的微光

滑下你纯洁无瑕的眉头、肩头

与胸口，那儿跳动着苏醒的心房

你的脸从朦胧中开始发红，

甜甜的眼睛对着我渐渐发亮，

直到星星们黯然无光，忠于你的

野性的马群渴望着为你驾车，

从它们散开的马鬃上抖落暗影，

四蹄把晨曦敲击成片片火花。

看哪!你永远是这样默默地

呈现出丽色;然后，没有答复我

就离去，只把泪珠留在我颊上。

为什么你老是用泪珠使我惊恐?

使我害怕我在那黑暗的大地上

很久前听到的竟是事实：

“天神们不能收回自己的赠品。”

唉!唉!在那遥远的往日

我曾以何等样的心和眼睛

凝视你——如果我就是当年的凝视者——

看你光辉的轮廓渐渐呈现，

看你朦胧的鬈发燃起金光;

我追随你神秘的变化，感觉到

渐渐烧红你的丰采和门廊的

那股热力，灼热了我周身血液;

我躺着，嘴、额、眼皮如露水般湿润,

承受着比四月蓓蕾还温柔的吻，

我能听见吻我的芳唇悄悄地

低语着不知什么——又野，又甜，

恰似当伊利昂城堡如雾方升，

我听得河波罗唱出的神奇歌声。

但不要再把我长留在你的东方，

我们的天性怎能继续相伴?

你玫瑰红的暗影冷冷地浴着我，

冷冷的是你的星光，我枯皱的脚

踏着你微明的门槛发冷，当蒸汽

从那朦胧的田园上升，在那里

住着有权利逝世的幸福的人们

和更幸福的荒冢里的死者。

放我去吧，请把我还给大地。

你看见一切，你将看见我的坟;

你每天早晨都更新你的美丽，

而我，土中土，将忘却这空阔的?阙

和驾着银色车轮回归的你

(飞白译)

【注释】

[1]执掌着万物生长、成熟、枯萎的秩序的三位女神。

【赏析】

在希腊神话中，人面狮身的斯芬克司用谜语习难过客，猜谜不中者都被她吃掉。最后奥狄浦斯猜中了斯芬克司之谜，斯芬克司一怒之下跳崖身亡。

然而，斯芬克司之谜仍然在困扰着一代代的过客，这个著名的谜并没有被奥狄浦斯完全猜破，斯芬克司也没有跳崖消失，她神秘的微笑仍然隐隐浮现在人们面前，至少是浮现在诗人们面前。从创作《亡灵书》、《吠陀》、《周易》的巫师诗人，到海亚姆、维庸、诺瓦利斯、莱奥帕尔迪、丘特切夫与丁尼生，无不面对斯芬克司神秘的微笑，力图猜透她的千古之谜。他们都以惊人的睿智交出了自己的答卷，然而并不能迫使神秘微笑的斯芬克司跳崖，因为她的谜底是不可穷尽的“存在”的深渊，永远在等待着新的来者。

斯芬克司之谜不仅包括“什么是人”这个基本问题，也包括人的“早晨、中午、黄昏”的问题。前面几首《悼念集》选诗是丁尼生对人的存在和存在意义的思辨，这首《梯托诺斯》则是他关于早晨和黄昏的抒情了，既然谜底深不见底，那么抒情达到的深度也许并不次于思辨。

《梯托诺斯》是丁尼生著名的戏剧独白诗，其形式是五音步的无韵体，虽然无韵，却隐隐含有内在的优美音乐。诗中的独白者梯托诺斯出自希腊神话，他是伊利昂城(即特洛伊城)的王子，美丽的曙光女神厄俄斯爱上了他，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门农。厄俄斯求众神之王宙斯赐她的情人永生，得到了应允。可是她没有想到“永生”不等于“不老”，没想到应当同时为他要求永恒的青春，结果随着岁月流逝，英俊的梯托诺斯终于变得衰老不堪。

诗人采取了这个神话故事来表现他的时间主题，但更改了一个情节：他把宙斯赐予的永生，改成了曙光女神自己的赠品，曙光女神象征着永恒的青春，然而她的爱耗竭了她的爱人，于是梯托诺斯落到了以永生的老朽伴着永生的青春的可悲境地。更大的悲剧在于：梯托诺斯要求曙光女神收回她的赠品，而她却只能洒着朝露之泪默认：她不可能!

丁尼生继承了济慈的时间主题，面对他的“可怕的?斯神”，丁尼生的“时间”更加重了悲剧色彩。尽管如此，他把《梯托诺斯》仍然写得非常优美宁静，像是一阵抚摸着心灵创伤的清冷的晨风，充满着迷人的音乐般的魅力，而把那痛楚焦虑的灼热埋在深处。难怪英国现代诗人奥登在评论丁尼生诗歌的音乐魔力时认为，尼采赞美瓦格纳音乐的话可以转用到丁尼生的诗上：“他有无人能及的晚秋色彩”，“他知道一种和弦，它能表现心灵的那种离奇的半夜时刻，那时刻因果关系仿佛崩溃了……”

《梯托诺斯》在诗艺上还采用了两种高超的手法。其一是对照手法，为了主题的需要，诗人使青春与老朽、曙光与黄昏形成强烈的、震动人心的对照，把人们见惯不惊的现象在新的光照下突出起来，从而尝到斯芬克司之谜中的另一层滋味。这首诗，丁尼生作于青春之年，却等了约三十年之久，直到年过半百经修饰后才发表，不是也反映着这样的对照吗?

其二是双关手法，表现在对曙光女神形象的描绘上。丁尼生以善于塑造美的女性形象著称，而此诗中的曙光女神尤为优美、清新、空灵。因为诗人每一句都紧扣着曙光初吐时的自然景色，同时每一句又都紧扣着人格化的曙光女神的姿容神态，造成了句句双关的神奇效果和朦胧的魅力，从中可见丁尼生的诗艺于一斑。

这一首诗，属于丁尼生的最高成就之一，并且最好地体现了丁尼生的抒情风格。(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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